杨绛的记忆书写:记·纪·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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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3 09:16:37】

杨绛的记忆书写:记·纪·忆

杨绛(1911-2016) 视觉中国供图

吕约

忧世伤生的记忆书写者

“百年世事不胜悲”,中国知识分子素有“忧世伤生”的传统。作为经历了20世纪历史变迁与人生忧患的知识分子,忧世伤生也是杨绛和钱锺书写作的深层情感动因。面对社会历史黑暗的“忧世”,面对个体生命局限的“伤生”,在心灵情感中总是并存相依,既是记忆的动力,又是记忆的重负。

作为时间与历史产物的“记忆”,是贯穿杨绛散文创作的主题。流逝不复返的个人生命时间,与一个世纪充满忧患的集体的历史时间,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上世纪80年代的《干校六记》《将饮茶》,90年代的《杂忆与杂写》,新世纪的《我们仨》,融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于一体,在当代语境中树立起“记忆书写者”的历史形象。

在杨绛的历史记忆书写中,作为创伤经验的“文革”记忆占据中心位置,可见写作之于精神创伤的“治疗”作用。她以记忆为主题的叙事散文写作,出现在历史劫难后的反思语境中,作为“历史创伤的证言”(洪子诚语),产生了客观的社会历史意义。杨绛的记忆书写方式,又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集体的历史记忆,往往以宏大叙事的话语机制,遮蔽乃至删除了个体的经验和记忆。与反思文学中常见的宏大叙事和道德审判话语不同,杨绛记忆写作的独特性在于,她以具体而微的个人经验和记忆为材料,如“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填补集体历史记忆中个人经验的空白和残缺;在表达方式上,以个人的、文学的、审美的语言形式,弥补社会历史话语模式之不足。

记忆与遗忘的冲动,是一体的两面。杨绛的《孟婆茶》,就是一个以梦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关于记忆和遗忘的寓言。“梦醒”后,她首先要将记忆的内容“及早清理”。清理,既是清除也是整理,即对芜杂的记忆内容进行梳理和选择。书写,即“清理记忆”,使之形式化的过程。

杨绛记忆书写的三种范型

值得注意的是,在为不同的记忆内容命名时,杨绛所选择的词语符号具有差异性,分为“记”“纪”“忆”三类。以“记”命名的有:《干校六记》、《记钱锺书与〈围城〉》、《记杨必》、《记似梦非梦》等。以“纪”命名的仅有一篇:《丙午丁未年纪事》。以“忆”命名的,以《回忆我的父亲》等对亲人和家庭往事的回忆为主,以及《杂忆与杂写》中的“杂忆”。

杨绛的文字风格是“核字省句,剖析毫厘”,用字上的差异,是理性选择的结果。记忆书写的命名差异,源于记忆对象的不同,以及记忆主体的情感与意识状态的深层差异。在她笔下,不同性质的“记忆痕迹”的呈现,既有着表达风格上的共同性,在主题和结构形式上又形成了差异。

“记”,本义是“记住”,与“遗忘”相对。“纪”,本义为“扎丝束的线头”(据《说文解字》),与“混乱”相对。 “记”与“纪”,在“记载”这一意义上相通,差别在于:“记”泛指“记载”(如《桃花源记》);而“纪”偏重“经过整理的记载”,是将资料贯通的一种历史体裁(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忆”,重在“思念”、“回忆”。

“忆”的重心在于往事从脑海或内心涌现的连绵状态,个人难以忘怀的生命经验及情感的涌现,仿佛有些难以控制,有着“复现”的冲动。“记”的重心在于记录往事的真实性与准确性,动力在于以“记住”来对抗“遗忘”,态度与风格更为冷静客观。“纪”的重心则在重新梳理以建构记忆秩序,将那些“乱丝”般杂乱缠绕的历史与往事理出头绪,动力是通过重建记忆的秩序,来对抗历史的混乱,态度与风格接近于“记”的冷静客观,但更强调“记忆秩序”的建构。可见,记、纪、忆,三者都包含了回忆和记载的意义,但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差异。

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记”“纪”“忆”的内在差异,反映在表现形式上,构成了三种记忆文本的范型。

记·纪·忆的分离与团圆

记 历史中的微观经验

杨绛的“记”,以《干校六记》为代表文本。“记”的对象是历史事件中的个人经历,既蕴藏了“记住”、“记载”的历史涵义,又具有古代“笔记”类文体自由灵活的形式特点。

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写于上世纪90年代末的《从“掺沙子”到“流亡”》,共同构成杨绛“文革记忆三书”。从创伤经验的角度来看,“丙午”与“流亡”二篇,叙述的是自我所经受的历史暴力的冲击(直接伤害),“干校”篇则重在呈现人性情感所承受的深层压抑(隐形创伤)。“琐事历历,犹如在目前。这一段生活是难得的经验,因作此六记。”与“丙午”、“流亡”篇的内在紧张感相比,在叙述语调上,“干校”篇显得更为平静从容。

这种心理间距,也反映在命名和文体形式上。《干校六记》以中国文学史上首部长篇自传《浮生六记》为摹仿的母本,将个人经验中不可分割的记忆内容,进行分门别类的编码:记别、记劳、记闲、记情、记幸、记妄。在对文人笔记传统的现代改写中,作为现代政治符码的“干校”与古典意象“六记”的错位组合,产生了荒诞与反讽的修辞效果。

同时期出现的书写“文革”记忆的散文中,巴金《随想录》与杨绛《干校六记》,代表了两种记忆书写的范型,前者为主观型,后者为客观型。《随想录》侧重于道德主体在历史反思时所产生的思想感受(“随想”),客观记忆内容只是思想的材料。《干校六记》则立意于“记”的客观呈现,而在主观思想情感的表达上采用古典美学的“留白法”,在客观经验内容的呈现上采取“省略法”,即省略已知(作为共同知识的社会历史背景),而致力于呈现未知(历史与人心中隐而不显的部分),具有冰山风格。就历史事实的“记载”功能而言,“文革”政治运动、社会现实与人的状况,见于《干校六记》的就有:知识分子劳动改造、政治运动、开会、整人、自杀、死亡、家庭破碎、亲人离别、管制监视、团聚之阻,以及在乡村所见的物质匮乏、农民的饥饿……人的精神情感上的压抑、恐惧、伤痛,亦俱在“铭记”之中。但杨绛选择了文学形象的浓缩法、经验情感的省略法与暗示法来表达,达到了艺术表达效果与历史批判效果的统一。

察几知微,以小见大,以形象的方式表达经验和思想,这种方法符合文学的本质规律,同时也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中国文字传统的主脉,一为 “史”(史传)的传统,一为“诗”(文学)的传统。杨绛直承以《诗经》为代表的“诗”的传统,以兼具“兴观群怨”功能的诗笔,以文学的形象方式来呈现个人经验、社会观察与历史记忆,而“史”亦尽藏于“诗”矣。

纪 创伤混乱记忆的赋形

如果说“记”的事件可大可小、重在真实,“纪”则一般用于集体历史大事的客观记载,更强调其客观的历史意义。杨绛以“纪”来命名的记忆书写,仅见于记述“文革”开端的《丙午丁未年纪事》。

在历史记忆书写中,杨绛注重选择“第一次”出现的历史现象(或历史事件的开端),善于捕捉表现“开端”征象及体验,体现了中国哲学中“察几知变”的历史智慧。记载“文革”开端景象及心理体验的《丙午丁未年纪事》,正是如此。《丙午丁未年纪事》呈现“文革”开端的混乱“颠倒”的社会画面与人性景观,以及个人所经历的冲击和直接伤害。“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对于“大事”的强调,突出历史事件的严重意味,并赋予文本以“纪传”的历史涵义。

与《干校六记》“记”的姿态不同,《丙午丁未年纪事》的“纪”,重在对于头绪芜杂的历史记忆的“整理”,重建记忆秩序,以对抗历史与心理经验的“混乱”。

“史无前例”的现代政治历史事件的开端,以其陌生性和强刺激,引发了“震惊”的心理体验。杨绛描述自己和丈夫被“揪出来”、自制罪名牌挂在胸前,这样表达自己的震惊体验:“我们都好像艾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艾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事情真是愈出愈奇”。用“新奇”来描述意识与现实断裂的荒诞感,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

对于不断发生的震惊体验的记忆(被“揪出来”、示众、挨打、剃阴阳头、罚扫厕所等),构成了《丙午丁未年纪事》的叙述内容。记忆主体对于创伤经验的反观方式,则体现了理性对于创伤的“防御”和超越功能:“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东方智者所特有的瞬间身心分离的“出元神”法,成为防范震惊和创伤的应激保护机制。

面对陌生荒诞的世界图景与个人遭遇,杨绛选择了“整理乱丝”的姿态。整理的结果,直接体现在主题“丙午丁未年纪事”之后所加的副题:“乌云与金边”。杨绛在为文章命名时,很少加副题。主题为历史纪传语式,强调“记载”的客观性;副题“乌云与金边”,是作者对于记载内容的主观理解。“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这一蕴含辩证关系的复合意象,如同“乱丝之首”,串起一团乱麻般的历史记忆。

忆 复现往事的情感逻辑

忆,从心,具有“铭记在心”的情感特征。如果说“记”和“纪”侧重集体的历史意义,表达上偏于理性风格,“忆”则根植于个体的生命意义,表现风格更具情感色彩。

杨绛的“忆”,由与个人生命相关的人与事的“回忆”构成,以《回忆我的父亲》为代表。父亲、亲人之爱、家庭往事,与个体生命时间中失去的珍贵事物紧密联系在一起。往事从内心涌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追忆的思绪总是伴随着“复现”的冲动;而“言”与“实”之间的永恒鸿沟,又使得往事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深沉的怅惘之感。

《回忆我的父亲》文本的产生,是由历史的、客观的“记”的要求出发(应邀提供作为历史人物的父亲的简历资料),而发展为个人的、情感性的“忆”的结果。“近年来追忆思索,颇多感触,所以想尽我的理解,写一份可供参阅的资料”,结果是“资料”不断扩展,成为长达三万余字的记传体散文。由客观的“记”,变成不可遏制的“忆”,表明了情感因素在“忆”的写作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忆”的书写,是追忆(情感)和思索(理性)二者合力的结果。

父亲的形象,在朱自清笔下是“背影”,杨绛则选择了正面描绘。她在塑造父亲形象时,既遵循心灵情感逻辑,又引入了主客观视角“对照法”:孩童视角的印象描绘,与客观史料的对照。“情”与“理”的互现,使得父亲形象既具有个人记忆的意义,又超越了单一的私人记忆范畴,成为“堂吉诃德式”近代知识分子形象的缩影。作为《回忆我的父亲》的“兄妹篇”,《回忆我的姑母》同样是从历史“记传”要求出发,发展为对人的性格命运的艺术展现。这种情与理的互证法,作为杨绛思维的重要特征,在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杨绛由父亲丧事时缠结白布,联想到自己结婚时缠结彩绸,感喟“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看见了”;在上海珠宝店看见父亲的珍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从“盛衰交替”中感悟人生与历史的本质,是中国文化心理的重要特征,《红楼梦》就是这一传统的艺术结晶。在表达“盛衰交替”的感悟时,杨绛并不沉溺于悲观与虚无的情感,而是指向人生、历史与存在的多重觉悟,就像《红楼梦》一样具有“全息性”。

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记”、“纪”、“忆”具有不同的涵义,表现为文体形式和叙述逻辑上的差异,由此形成三种记忆文本的范型。然而,面对“将饮茶”(死亡与遗忘)的大限,一生的记忆又终将汇聚在一起,仿佛亲人团圆。《将饮茶》的编排结构,便是以浓缩的形式,将一个世纪的记忆内容,纳入一个浓缩的意义总体:有对亲人和家庭往事的“忆”,有对丈夫钱锺书行状的“记”,有对政治历史中个体创伤经验的“纪”。在不可分割的终极记忆中,“记”“纪”“忆”,融汇成了一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记忆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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