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叶兆言的《没有玻璃的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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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02 10:56:22】

不管在青少年时期是否经历过“文革”,《没有玻璃的花房》都可能给你带来从脚心上涌的凉气。邪恶埋伏于天性之中,它的登峰造极只需一个堂而皇之的时机和借口。从“伤痕”到“反思”,中国文学似乎已经走完了对“文革”进行“反映”的过场,但是,相对于“叱咤风云”的中心人群而言,那场运动的边缘群落的视角,也许更能去掉掩饰直抵内心。而且,历史由谁来记忆,谁就是那个时期的历史场景的出发点,文学的气度大概从来就不该缩略为为揭示伤痕而控诉的工具,也不该归结为为反思一个运动为其总结经验服务的工具,它靠记忆、想象和尽可能真切的言说,依托于某种情境表达超出具体事件具体历史时期的恒常体验的多样性个别性,从而让读者体会与己有关与如今相关的深长的余味。记忆,远比伤痕和反思更有质感,它宽广、它细碎、它刻骨铭心、它无微不至、它让你从最初的不懂事中懂得快意和恐惧、它使你稀里糊涂地被命运抓了个正着,尤其是,记忆里乱伦时代的东西就是现今里不断超生的父母,它的孩子遍布在我们周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于是,我们读出了后怕。小说写那时木木的怕,像长颈鹿的尾巴一样并不显眼,藏在自得其乐便于张望的头部、坚挺昂扬的脖子和不可一世的长腿的显赫之外。而事实上,身体的延伸部位可能是最灵活的.小说于混响的声音里,最宁静的片刻就是浑身打颤的木木在父亲怀里无梦沉睡的晚上,在那场运动的尾部,在“坦然”开始进入少年心界的当口,革命已经令人厌倦,打架与权力沦为占有异性的手段,欲望吞没了虚妄的精神世界,吊儿郎当的木木开始了真正的恐惧自造期,“我”的后怕已经开始。
    “老气横秋”,这个成语多次出现的对这群“坏孩子”的神情和心理的状态描写中,童真被成熟的伪装而遮蔽,他们自觉地加入成人道貌岸然的斗争游戏,过早地品尝成人不可告人的性爱禁果,欢天喜地地放逐于成人自顾不暇的境地,“坏孩子”的“成长”被时代催生加速,节节胜利,屡屡得逞,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战无不胜。一旦这些已经成为自我的经历和成人世界的重复,他们就无比快捷地老练沉着起来,百无聊赖的小无赖们既被成人利用,也顺便找到了窥探隐秘并刺激自己“活力”的理由。壮观混乱的红卫兵武斗,触目惊心的邻里打骂,各色人等的欲望追逐,穷富尊卑的瞬间变换,见多了,除了“老气横秋”还会怎样呢?在这样的少年人群之中,“我”多于他人的记忆是身边“反革命分子”的被处决、父子二人共与一个女人的非正当关系以及“唯一的好孩子”无辜的替罪惨死,所以,他是这部成长小说里真正在成长的主人公,他老气横秋,他更敏感着,他知道后怕。
    《没有玻璃的花房》在叙事中是没有隔碍的,但是作者叶兆言在小说里面不露声色地埋下了一些悖论性的东西。木木和“我”是一个人,依据1980年代后期以来的阅读经验,我们大致可以知晓,木木和“我”分担着相对客观和相对主观的视角、色彩、语调等等,木木的见证和“我”的记述代表了不同层面的感觉和判断。分身处理历史记忆,使得历史的真切度得到了良好的调控,作家本身肯定为此深怀着惴惴不安,因为从今天已经成熟了的中国文学读者的角度考虑,万一处理不好这种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会影响到整部长篇的完成度。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还是能够自然而然地不受这种人物身份技法的羁绊,感受到了层面不同的更为丰富的表意信息。属于记忆的木木已经客观化,但他留下了孽子,虽然他被强加给了风流成性的父亲,但那个孽子却活着,历史已经过去,“我”与木木的孽债共处于今天,这是木木客观性的延伸,它令不肯遗忘的人们不寒而栗;更有意味的思考也许是,这个乱伦产儿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他儿时的名字应该叫做“文革”,他绿色的胎记将影响他的一生,无论他后来改叫什么!这部小说在毫无意识形态企图的叙事里,以悖论式的描绘体现了久违的提问能力:那个年代的红色激荡,被小说家置换为绿色制染,这是我所看到的中国作家对绿色最为狂野的描述,红色是权威色,绿色是群众色,红在天空招展,绿在地面膨胀,谁能把那渗入肌肤的劣质颜料洗干净?何时能洗得清呢?关于暴行和放荡,从一开始的时候起,到底是大人教给孩子的还是大人学习孩子的?邪恶的种子培植在更深更远的地方,所谓“文革”仅仅是促成它发芽长叶开花结果的花房。
     大约是1985至1986年间,由于先锋写作实验的威猛冲闯,在相当一部分文学读写者那里,浪漫语势主体抒情的小说年代戛然而止,延沿至今,叙述技法已经不再作为一个任务或者问题存在,冷静真切的叙事态度成为正常的习惯,包括叶兆言在内的先锋小说家们自己创造的文学遗产具有不容置疑的生成性,不仅深深影响着后起的弟弟妹妹们,这些显赫一时的作家们本身也都在尽力从中向更廓大深远处伸张触角,力图把经验与想象合成更加经典化的叙事。在这样的努力之下,《没有玻璃的花房》不啻为一个沉甸甸的收获,它还给当今的小说写作提供了饶有兴味的启示:仅仅木木式的祛魅冷静显然是不够的,还需要“我”的质地细密的去掉夸饰的真切感触,经由作家独出机杼的抟糅,才有可能通向或冷峻或热情的大师情怀,成就经典所必备的平朴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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