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是选择记忆打捞还是时间软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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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3 12:03:38】

   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甫一出版,就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我曾对人用四个“可”字推荐这本书——可读,它写得很好看,读来惊心动魄,引人入胜;可叹,它写出了人物的命运和历史的真相,使人震撼;可思,它揭示了历史的矛盾和人物的心理矛盾,使人深长思之;可说,它不仅是艺术性很高的文学作品,而且是思想性很强的话题书。

   在文学上,《软埋》的故事很抓人。它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作品中老一辈的人物关于土地改革运动的记忆逐渐呈现的过程,另一条是年轻一代的人物寻找同样一段历史真相的过程。情节安排得非常巧妙,写丁子桃因为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精神受了强烈刺激,成了失忆者,几十年后,正当她试图回忆当初的时候,又再次受到刺激成了植物人。作品于是描写这位植物人大脑中的一幕幕被唤醒的记忆场景。她和她自己父母、自己公公的两家人曾经在土改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故事在这里复现。小说写她从地狱底层一层层走出来,一直走到地狱门口,找到进入地狱的原因。她所见到的是当年触目惊心的18个场景,合起来是一部悲剧。她走出地狱的过程,可以说是步步惊心,读起来有惊悚感。另一条主线,通过丁子桃的儿子吴青林读父亲吴家名的日记和建筑学者龙忠勇对老宅院的寻找,把50年前的土改运动时期历史真相的片段汇集起来,从而将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作者中间有意掐断了几次线索,让小说显得峰回路转。

从行文风格来说,作品借鉴了悬疑小说技法,描写中悬念丛生,疑点重重,作者不断给出暗示,带着读者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两条线索形成鲜明对比,历史场景倒着书写,当代场景正着叙说,前者阴暗沉重,后者明媚温馨,如此交织,读起来有一种节奏感,一明一暗,一张一弛,显示出很高的编结技巧。

从《软埋》的题旨来看,它并不是写历史的小说,但是它所涉及的当代历史,展示了土改时期被掩盖和遗忘的历史真相。  

   小说写了三个地区的土改,四个大户,包括川东万县“三知堂”的陆子樵和“且忍堂”胡如匀;鄂西恩施“大水井”的李盖五,晋西北的董朴青,都在土改中被杀,这便接触到了一个普遍问题,就是运动过火,杀人随意,这个历史真相很残酷。根据作品的描写,至少其中三户都是错杀。陆子樵和李盖五在政府看来都是开明绅士,有功之臣(陆的女儿甚至认为父亲是革命功臣,陆本人曾经也很自信,在土改初期,甚至会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别人)。组织上都不让杀,不让斗,把他们列为保护对象,但是他们仍然在运动中死亡。李盖五一家是被不服从领导的农民堵在家里不给饭吃饿死的,陆子樵一家是因为不愿意遭受公报私仇的批斗而选择自杀的,至于胡如匀,则是被自己的族人杀掉的,因为族人祖上曾和他家争夺家产结下世仇。这些都说明土改的真相的确残酷,但是原因复杂,不能仅仅做简单化的政治解读。政治解读会使作品变成控诉小说、社会批判小说,但却不能深刻而准确地反映历史真实。  

在这里,作者选择的是人性的解读。通过对当初的土地改革运动的描写和反思,揭示出一些道理:首先,凡是群众运动,民众内心中的善和恶总是一起被调动起来的;其次,凡是群众运动,总是有过火行为,总是矫枉过正,也非常容易失控;其三,农民本身的成分复杂,有革命者,也有流氓地痞;再者,农民有各种利益诉求,有的出以公心,有的公报私仇,有的要了结历史旧账,有的要保护自己在土改中的既得利益。所有这些,就是当年土改运动的群众基础。  

我们不能否认,土改运动是一场深刻的革命,它的展开是由多种力量促成的。正像恩格斯说过的那样,历史进步是由各种力量的合力推动的结果。在这中间,共产党领导穷苦农民反对剥削,翻身做主是善的力量。但农民的私欲是恶的力量。善和恶同时起在作用。所以恩格斯也说过,人的私欲,也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小说《软埋》展示的就是这个过程。  

正因为如此,我认为所以作品对土改的解读是原汁原味的,是和盘托出的,是力求还原真相的。这是作品的历史厚度和深度。

   说《软埋》并不是写历史的小说,是因为它的主题超越历史而富有哲学内涵。“软埋”的意象或者概念,对我们的社会现实有着高度概括力。  

“软埋”作为一个来源于四川方言的新词,它有本意,也有引申义。其本意是人死后不用棺木,直接用土掩埋尸体。民间说法是,软埋者不能转世,没有来生。所以选择软埋的人,心是很硬的,他们是“带怒含冤而死”的人,显示了一种决绝。作品中陆子樵一家在土改运动即将斗争他的时候,他和一家人选择了集体自杀,集体软埋在三知堂的院子里。这是作品的核心情节,诠释了软埋的本义。  

在引申的意义上,作品把主动选择遗忘一段历史,拒绝回忆,用时间把历史中的一些真相掩埋的情形也视为软埋。这种引申含义与本义的共同点是不让某种真实的东西见到阳光。作品中的吴家名的家人在土改中被镇压杀头,他便隐名埋姓,软埋了自己的身世。在他看来,出身不好的身世,对他是一种“原罪”,他要做“无染原罪者”。软埋便是把自己的“原罪”“洗白”。  

这里所说的引申含义,有哲学意味。概括了一种故意遗忘真相的普遍心理行为。而作为一种心理现象,软埋是一种逃避主义的人生哲学——出于恐惧,拒绝真相。这有一点类似我们过去所说的鸵鸟哲学或者鸵鸟心态——当大漠中的鸵鸟遇到危险时,因为恐惧,它总会把头埋在沙堆里,以为自己看不见就安全了。软埋和鸵鸟埋头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当然也不完全一样,鸵鸟是以为自己安全了,其实并不安全,但软埋记忆的人,往往是真的可以获得安全,同时可以减轻自己的精神痛苦,所以很多人愿意奉行这种人生哲学。  

小说中在引申层面选择软埋的,其实有两种人,一种是历史的知情人,如吴家名、丁子桃这些有痛苦的亲身经历而封存历史、抗拒回忆的,还包括陆家二少爷和小少爷这些历史的当事人,陆家集体自杀软埋事件发生时他们远在香港,但他们50年后回老宅祭拜,说了三个“永远”(永远不回来,永远不把这里当做家乡,永远不让后代知道这地方),也是执意要选择遗忘;另一种是后一代人,属于历史的不知情者。像吴青林,他也不愿意去揭开父母软埋的历史真相。因为面对历史真相是需要勇气的,所以他在最后一刻,选择做一个平庸的人——“不对抗”,他承认自己害怕真相。但是他的同学龙忠勇觉得,探寻真相是有意义的,因为历史需要真相。同时,小说里写到刘政委的两个孩子,他们对于吴青林父母的软埋也是两种不同态度,刘小安就觉得历史的真相永远搞不清,我们应该选择简单快乐的生活,不给自己找麻烦。这样,作品又通过今天的人们如何对待前人软埋的态度,在哲学层面上提出了一个如何正视历史的问题,同时也是如何正视自己的内心的问题。  

如何对待前人软埋的历史,特别是如何面对自己曾经屈辱的历史,这是个带有普遍性的心理问题。今天的年轻人未必了解,但现在60岁以上,经历过政治运动的人都知道,背政治包袱、受家庭拖累是多么没有尊严的事情。《软埋》出版后,我曾与许多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地发现,原来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的同龄人中很多人都曾经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而犯有“原罪”,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和压制。正是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以至于时至今日,他们差不多已经把自己曾经遭受的屈辱和不公平忘记了。至于说到自己的父辈、祖辈,被人遗忘和拒绝回想或提及的事情更多。方方在这本书后记里也提到,她的父母并不愿意把自己家庭历史上倒霉的事情告诉子女。我的家庭也有类似的情况。因为回想是自揭伤疤,会招致精神痛苦,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安宁,对于普通人来说,软埋掉一些难堪的记忆,并无过错。但是,历史的真相终究要有人挖掘和记录,这便成了作家和学者的责任。

   其实如果我们进一步引申“软埋”这个概念,把它的含义更加抽象地推而广之,使它具有更普遍的概括性,我们就会发现,不仅对待历史,而且对待现实,随时随地都有软埋的现象发生。可以认为,凡是在生活中为回避矛盾而故意掩盖事实真相的情况都是软埋。而软埋正是我们正确认识问题、解决矛盾从而取得进步的障碍。

那种回避现实矛盾以逃脱责任的软埋,作品里并没有直接描写,但它是软埋这个概念的题中应有之义。如果说对于历史上前人已经的软埋的东西,今人可以选择是记忆还是遗忘,方方对此也采取了一种包容的态度,尽管她本人是支持探索真相的,那么在面对现实矛盾的时候就不同了。如果一些人为了逃避现实责任而故意掩盖真相,那就一定应当受到谴责和追究。由此,我们可以说,软埋这个概念在当前提出,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

   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生于南京。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专业作家,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中短篇小说集《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万箭穿心》《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等。曾获得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

作品简介

   《软埋》讲述了一个女人命运的故事。四五十年之间,她从一个乡绅的儿媳成为一个勤勉慈爱的保姆,从一个失忆的女人变成一个沉溺于往事却没有了知觉的植物人。她的故事里包含了太多的伤痛和宽容,太大的失落和满足,太详尽的记忆和太彻底的遗忘。作者没有落入社会批判的窠臼,而是立足于更高的角度,挖掘决定人物命运、历史进程的复杂因素,找出那些蛛丝马迹然而举足轻重的细节,使作品具有强烈而独特的文学力量。

对于历史记忆

我们不要“软埋”

   “人死后不入棺椁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按照民间的说法,软埋之后是不能转世的。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在被时间软埋。一旦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对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软埋》的含义,作家方方这样解释。  

《软埋》的故事跨越50年,有一纵一横两条主线:因“土改”而彻底改变命运的女主人公丁子桃从一个乡绅儿媳成为一个勤勉保姆,但她深陷记忆漩涡,经历失忆,最终却成了一个沉溺往事却没了知觉的植物人;而在现实世界里,丁子桃之子吴青林为解开母亲的心结和自己的困惑,始终有意无意地四处探寻那段已被时间掩埋的过往。但当真相来临时,他艰难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软埋》的写作缘由要从方方一个朋友的母亲说起。母亲在“土改”运动中被枪托打伤过背,经常在半夜喊疼。当朋友把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接进自己的别墅时,母亲一进门就战战兢兢地说:“要不得呀,分浮财的要来的。”尽管得了老年痴呆,但她在生前多次清晰地说:“我不要软埋!”  

“土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曾极大地影响了整个中国社会的生态。这期间,无论农民、地主、乡绅、知识分子,每一个经历者都有着难以名状的悲欢苦乐。方方说:“作为作家,我从来没打算写一个只站在 受害者 立场上去控诉 土改 的小说。我只是想通过人的命运或那些导致命运转折的细微事件,来提醒人们,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软埋》出版前曾刊登于《人民文学》杂志。杂志编辑刘汀说:“作为一部小说,《软埋》自身成了一种特殊提醒,它是对被时间 软埋 的历史的文学打捞。还需要说清楚的是,小说并不是要站在过去的地主或乡绅的立场上来重新看待历史。作品中对于陆氏家族发家史上的贩卖烟土、侵占田地等过程,没有回避,更没有美化,对于剿灭土匪给百姓带来的安定与和平,也给予了正面和积极的评价。”  

在由人民文学社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上,著名作家、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格非回忆当年上大学时,老师叫他把“文学史倒过来读”,“从卡夫卡、现代主义开始,一直读到《诗经》《荷马史诗》”。这使他对过于遥远的历史兴趣不大,而《软埋》的故事发生在几十年前,人物都是普通人,他们的焦灼、焦虑、恐惧都是极其真实的,“跟我们的意识、情感发生各种关联”。

格非提到了“中国人健忘”的特点:“说它是缺点,因为健忘总是不好的;说它是优点,因为那么多的记忆,有时候没办法处理。历史上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杀伐,我们中国人有一种特殊的处理方式——既然过去了,就把有些东西忘掉。”

在《软埋》中有这样一句话:“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在很多情况下,忘记是一个安全的选择,或者是唯一的选择。  

关于忘记,方方觉得有一些事情是可以忘记的,“虽然无可奈何,但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这件事情就不说了,过去了”;但有一些事情是需要一些人去记住的。“有记者问我,什么人应该记住,我说精英们应该记住的。既然你成为精英,就应该承担记忆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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